因只是路过,夏明薇没留多久便和祖母告了别。
上了马车，前往静安寺。
夏家离静安寺，马车不过一刻钟就能到。
马车停下时,夏明薇掀开车帘一看,何木竟将马车停在了山脚下。
静安寺位于山顶，至山脚是有一条路可以将马车赶上去的。
若是步行上山,怕是要些时候,因小路实在陡峭,山脚下的百姓上山拜佛时,也都是赶驴车的多。
“为何不将车赶上去？”夏明薇掀开车帘子后，转头问何木。
其实,她也是有私心的,她生长于此，认识不少此处的百姓,且大多数都知道,她入了顾府，是顾家二少爷的妾室。
总之,顾亦安不愿意让她见光,只将她养于暗处,夏明薇也不愿有人知道她与顾亦安的关系。
毕竟，比起妾室,外室的名头更是让人难堪。
她在顾府,这些不堪的流言蜚语自是听不见，只是她不想，不愿别人因自己去耻笑祖母。
“本官让他停在此处的，既然是来拜佛，定然要步行上山显得诚心些。”顾亦安放下手里的书,出声道。
夏明薇闻言一愣，点头：“既如此，便下车吧！”
说着，先一步下了马车。
顾亦安跟在她后面，下了马车后站在她身旁，侧头看着女子。
他明白她心里担忧什么，开口道“今日民间静香，步行上山也不会遇见人。”
“嗯。”夏明薇应道。
随后，跟在顾亦安身后，往一旁的小路上山。
见何木站在一旁，没有要跟上的意思，夏明薇开口道：“何木不上去？”
“了尘大师说过，何木身上煞气重，要么皈依佛门，要么就得远离寺庙清净地。”顾亦安撇了何木一眼出声。
夏明薇闻言，围着何木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，小少年说不上俊美无双，但也生得眉清目秀，不由嘀咕出声：“你杀过多少人，怎么会煞气这样重。”
何木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，抬头挠了挠头：“没……我没杀人，是我爹，我爹他以前是杀猪的。”
“你不是说你至幼便入了顾府？”
“我娘是宰鸭的，可能怀着我的时候杀戮太多。”说着何木幽怨的看了自家公子一眼，不让自己跟着就算了，何必找这么个借口。
还威胁暗暗威胁自己，说要让自己皈依佛门。
“那你怎么进顾府的……”夏明薇一听，刚想开口继续追问。
顾亦安抬手搂住她的肩膀，低头在她耳畔打断了她的话：“走了，再和他说下去，菩萨说不定也嫌弃你煞气重了，本官还得回去重新调人来随身伺候。”
上山的小路全是石头做成的石阶，山脚至山上寺庙门的路，由十条长石阶组成，一条长石头阶由八十余步小石梯组成。
两人上了山路，顾亦安拉着夏明薇的手，两人谁都没在出声。
到了第一段长石阶，顾亦安松开夏明薇的手，抬手掀开长衫，朝着山上寺庙的方向，郑重一跪，双手撑在地上，弯腰俯身额头扣地一拜。
夏明薇看着他对着寺庙方向认真虔诚的模样，心里为之一惊。
本以为以顾亦安秉性，所谓来求佛上香不过是走走样子，却不知他竟也这般郑重。
他可不像个事事只会坐以待毙乞求菩萨保佑的人。
人人皆知顾家大公子在华京，权势过人，却极少有人知道他是何官职。
夏明薇看着跪拜的顾亦安，这才发现，今日他穿的竟是素衣，一身湛蓝色长衫上没有任何刺绣点缀，腰上的玉佩也没带，连往日束发的冠玉，也换成了灰色布条。
连续跪拜五次后，顾亦安才起身。
夏明薇见他起身后，愣愣看了自己好一会，目光有些悠长，不由指着顾亦安方才跪拜的石板，低声开口：“我需要跪拜？”
顾亦安收回目光，抬手想抚上她的脸，手停在她半空，又收了回去，淡淡回道：“不用。”
“哦，好。”夏明薇点了点头。
她心里清楚，今日的顾大人有心事，他看向自己时，总让夏明薇有一种他对自己情深似海的错觉。
话落，顾亦安又拉着她的手，两人并肩继续前行。
“你信神佛吗？”边走，顾亦安边出声道。
夏明薇听罢，盯着那双拉着自己手，没有立刻出声。
顾亦安的手很好看，手指修长，骨节分明，尤其提笔写字时，一身的矜贵气。
夏明薇想着，若是他不是顾家大公子，不是那个让人说起便一脸仰慕的顾大人。
只是祖母口里想给自己找的清贫秀才，两人门户相当，那该多好。
携一人之手，相伴至白头。
没听见女子回答，顾亦安转过头，夏明薇见状，回望着他，而后转头看着山顶的方向，目光悠长回道：“自然是信的。”
便是不信，她心里对于佛门之地也充满了敬畏。
幼时，每次祖父喝了酒动手打祖母，自己无力阻止时，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求菩萨。
祖父将祖母打得最严重的一次，祖母在榻上整整躺了一个月，看着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祖母，小明薇几乎崩溃了。
看着祖父一脸坑坑洼洼的麻子，对着祖母凶神恶煞的模样，那次她向菩萨许了一个最毒的愿，她想祖父出门摔死，或者井边不小掉下去淹死也行。
总之，她就是想他死。
也想祖父打骂祖母时，在一旁袖手旁观的父亲与母亲一同消失。
那是十岁的夏明薇，向菩萨许过最重的愿望。
许完后，她自己都吓一跳，本以为自己只是厌恶祖父，不曾想她想要的，是他们都消失。
顾亦安看她望着远处，像是陷入回忆，一脸惆怅，双眸渐渐染上雾气。
他握着她的手，将她的手放在手心，叹息一声，出声道：“走吧。”
原本想开口安慰她的话，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。
一路上，顾亦安始终拉着她的手，每到了一条长阶头，才松开她的手，虔诚跪拜，整整十条长石梯，男子皆是五跪五拜。
一直到最后一节石梯走到头，站在寺庙门口，顾亦安最后一拜完，起身后，夏明薇看着他，忍不住问道：“你求的什么？”
如此虔诚。
顾亦安看着面前，金光闪闪的‘静安寺’几个字，轻声回道：“平安，康健，喜乐，长命百岁。”
“就这几个？”夏明薇有几分不信，跪拜了一路，就求了这四个？
求都求了，为什么不加个大富大贵？
转而一想，便想通了，现在的顾亦安可不就大富大贵？
他所求都些寻常心愿，山下百姓来求也不过是这几个，再多些的，便是姻缘。
见顾亦安这般郑重虔诚，夏明薇还以为他求前程，野心再大些便是求天下。
顾亦安转头，看着一脸好奇的女子淡笑着回道：“不，还有一个。”
“是什么？”
“第五所愿，便是求菩萨成全我前四个心愿。”
夏明薇听罢点头，随后小心嘀咕道：“那也不至于整整一路求上来。”
以往还未有那条宽敞得能赶车上山的路时，百姓上山烧香拜佛，都是走这条石阶梯路。
修这条路之初，一是为了不让长阶过陡峭，以免下雨天青石板滑，容易摔倒一路滚下山，便做了长阶梯，一条长阶梯末有三丈宽的平缓地。
后来，百姓们上山时，便有人从长石阶处开始跪拜求佛，以表心诚。
但因路过长，即便有诚心，也只是从最后三条长石阶开始跪拜，便是如此，到山上时，腿也是麻的。
一阶一愿，佛门之地不可贪，三愿已是极限。
顾亦安听见身旁女子轻声自语，抬手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，出声道：“怎么不至于，都说静安寺求佛，一阶一愿，便是至诚，本官怕菩萨没听清楚我所求，所以后面五节长阶，跪拜时是重复前面的心愿。”
听着顾亦安固执的话，夏明薇没有出声。
所谓求佛，求的不过是个心安。
她求了菩萨十余年，求菩萨收了祖父，求菩萨让祖母好过些，求菩萨让祖母脾气硬一些，懂得反抗。
不要每次，吃饭祖母总是最后一个上桌，每次被打后，只要还有一口气，祖母就爬起来，继续干活，继续去大户人家帮工赚银子，回家继续服侍祖父，照顾一大家子的起居。
可是，菩萨从未听见过她的诉求，日复一日，祖母依然日日备受折磨。
她以为再等等，自己长大后就好了，她可以护着祖母，却不知及笄之年后，有了更多无可奈何。
“跪得这般虔诚，万一方才菩萨打个盹，岂不是白费了力气。”
顾亦安看着女子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脸，不自觉跟着嘴角上扬：“不会的，本官还有三天时间，后面也可以仔细说与菩萨听。”
当日酉时，寺内僧人来替夏明薇安排住处时，她才知道，顾亦安若说的三天时间，原来是他要再寺内待三日。
住进寺内第二日，夏明薇一整天都没见到顾亦安，一问送斋饭的小师傅，才知道顾亦安在前殿跪拜了一日。
夏明薇心里敬畏神佛，却不全然信佛。
她见过太多苦难，太多阴暗，都说佛渡众生，若是佛主菩萨真有灵，为何众生仍旧苦。
用过斋饭后，已是申时末。
残阳渐落，夏明薇出了厢房，准备去静安寺后山走一圈。
静安寺本就位于山上，寺后面还有一座更高的山。
为防顾亦安一会寻自己，出门前，她特意告诉了送斋饭的小僧人自己的去处。
夏明薇到了后山，寻了一块大石头坐下。
此地高，可见山脚农家袅袅升起的炊烟，以及另外一边的叶家大院。
叶府与夏家同样位于静安寺山脚不远处，夏家在南，南边全是如夏家一样，都是辛勤耕种的百姓。
叶府在北，与山上的静安寺相背而建。
叶家后山，也是紧靠静安寺的后山。
当年夏明薇便是在这里遇见了林书瑶。
她背着一个满脸是血的男孩子，求夏明薇帮她。
那时候，夏明薇是信所为神佛的，她时常偷跑上山跪拜，求菩萨保佑祖母，求菩萨惩罚祖父，每次她上山，叶慕凡都会陪着。
她拒绝，他说他也有所求。
久而久之，她便随他去，仍由他跟着。
林书瑶求她时，仗着有叶家少爷在旁，知道叶家有派人暗中保护这位少家主，夏明薇便应下了，答应帮她救她弟弟……
回想往事，夏明薇有些惆怅，本以为林书瑶起初不让自己接近顾明礼是怕自己动摇她正室的地位。
直到那日，她撞见顾明礼发疯的场景，才明白，自己进府第二次和林书瑶碰面，她那句‘你帮我的情谊，我记在心里’是何意。
她想得过于入神，以至于顾亦安走近时，也丝毫未察觉。
直到一双黑色靴子停在自己眼前，她抬头便见顾亦安一身素衣负手而立站在自己面前。
他定定看着她，随后伸手将手里的东西递到夏明薇面前。
入眼，是一个平安符和三个没有任何字样的福袋，只是上面皆绣着一个‘佛’字。
“给你。”男子的声音低沉，且带有一丝生硬。
虽不知顾亦安是何意，夏明薇还是乖乖接过，收了起来。
“你不问我今日去了何处？”顾亦安盯着面前一脸平静的女子，皱眉道。
夏明薇仰头看向他，回道：“我知道，你去正殿跪拜菩萨去了……”
见顾亦安眉头紧皱，轮廓分明的脸上，明明白白表现着，他不满意自己的回答。
后面的话，她卡在了喉咙处，随后改口问道：“你今日去了何处？”
顾亦安坐在她身旁的石头上，转头不看她，明显对她的表现不满意，夏明薇起身走到他面前坐下，挤出一抹笑，抬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，讨好着出声：“干嘛去了，嗯？”
“求菩萨。”顾亦安本不想搭理她，见她笑着看向自己，又忍不住回道。
“……”
自己方才也没说错，这不还是求菩萨？
忍着冲顾大人翻白眼的冲动，夏明薇忍不住好奇开口：“还是求平安，康健，喜乐，长年百岁？”
顾亦安点点头，看向夏明薇十分认真回道：“农历六月十九是菩萨成道日，本官想着今日菩萨高兴，定然能成全我所求，你说对不对？”
夏明薇见他直直看着自己，好像他求的菩萨是自己一样，等着自己给他答复。
“对……你说得对，别管菩萨高兴不高兴，光看你给寺内各位神佛重塑的金身，就算菩萨不保佑，其他神佛也定不会袖手旁观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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